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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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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泽神色大骇,警觉的看着眼前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的苏沐等人,目光于狐疑之间更多了好些防备——

这里是大晏的宫廷,既非大秦也非西楚!

秦菁莞尔,不等他问已经兀自开口道,“樊大公子不会真的以为本宫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孤身跟着你们前来大晏吧?我既然敢来,自然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留给他们便于追踪的线索。这段时间,谢谢樊大公子的人暗中相护,现在本宫的人已经到了,就不必再劳烦阁下了。”

樊泽的脸色变了变,一瞬间面色铁青。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这位荣安公主不可小觑,却还是没有料到,在他们那么出其不意下手从西楚帝京带她出来的契机之下,她还能妥善布置把她自己的人引到这里。

“此地凶险,真的不宜久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恼恨不甘的情绪,樊泽尽量的试着好言相劝。

“为免节外生枝,所以,现在樊大公子还是马上先行一步离开吧。”秦菁冷声打断他的话,说着话锋一转,露出一个笑容道,“麻烦大公子代替本宫传一句话给国舅大人,在你们此间大晏国中,本宫到底是个外人,无论相较于他或是晏皇陛下,很多事,还是由本宫自己来处理会比较妥当一些。”

樊泽愕然,闻言狠狠一愣。

半晌,他回过神来,深深的看了秦菁一眼。

秦菁一笑,却未再多言。

樊泽迟疑着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抿抿唇,带着他的人转身撤开了。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秦菁立刻就敛了眸光回头看向苏沐道,“你们出来多长时间了?帝京可有发生什么事?”

“当日公主无故失踪,我们不敢妄动,直至三日后灵歌从太子殿下处回来,带了殿下密令,让我们循着黑衣人留下的线索先行追踪。我们当即就启程往祈宁的方向寻去,后来行在半路又收到大秦方面陛下传来的消息,得知公主和郡主人在大晏京都,我们又马上中途改变路线来了这里。”苏沐回道,神色却未见轻松,“西楚国中那边沿路一直有消息传递,说是北疆那里七皇子拒不收兵,后来太子殿下便以手中虎符调动了附近十万精兵在草原边境起了战事,因为我们一直奔波在路上,消息供应并不十分及时,所以具体的情况还不十分清楚。”

果然是楚奕和楚越之间起了战事了!

当真是一切都如晏英所言——

付太后和叶阳皇后串通一气了。

秦菁暗暗咬牙,略一稳定心神,道,“那些事回头再说吧,这一次,你一共带了多少人来?”

“我和灵歌旋舞他们早在三日前就已经到了,就是在等其他人,所以才一直没敢轻举妄动。”苏沐道,“太子殿下的暗卫,留了一半在帝京控制局势,剩下的都跟着出来找寻公主和郡主的下落,不过因为这一路几经兜转,着实曲折,现在聚在此处的只有百余人,其他人还在路上,大约要明日一早就能赶到。”

“明天一早!”秦菁沉吟,同时心下飞快的权衡,摇头道,“不行,明天一早就来不及了。百余人的话——也差不多了。”

她说着,一顿,继而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卷图纸递给苏沐道,“这是晏英给我的大晏皇宫的大致图纸,你带着,现在马上去把人调配起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尽快给我把凤鸣宫通往西侧宫门的道路清理出来。”

虎威大营在京都西郊外安营扎寨,此刻事权从急,付厉染要有行动,势必会从西城门进城,继而长驱直入封锁整个皇宫,而他自己,则是在西侧宫门出现的几率最大。

“好,奴才这就去办!”苏沐慎重的点头,并不多问,把图纸往袖子里一揣就先一步转身离开。

秦菁目送了他两眼,继而收回目光对灵歌和旋舞等人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眼下这宫里马上要有事情发生,你们随我去凤鸣宫看一场好戏吧。”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就率先一撩袍角向花园另一角走去。

凤鸣宫是太后寝宫,属于宫中几处最为紧要的几处宫室之意,大晏宫中的暗道,断然少不了通往此处的一条。

走了苏沐,连带着灵歌和旋舞,秦菁身边暗卫还有七人。

一行人取道宫中密道从地下直奔凤鸣宫。

凤鸣宫里,一共设有暗道的三处入口,但付太后入住以后,就秘密封死了其中一处,剩下的两处之一就设在她前殿的后室之内。

秦菁一行对照着图纸一路摸索着寻过去,到了一处暗格之下,灵歌又点了一个火折子凑过去比对了一番道,“上面应当就是了。”

“嗯!”秦菁点头,收了图纸递给旋舞,刚刚摸着旁边墙壁上的机关要移开出口的阻碍,忽而听得一人略显模糊的冷笑声,“陛下难道就不想就此说点什么吗?”

第四十二章皇裔

付太后和晏英同时遇刺受伤,百官拥簇着两人回到凤鸣宫宣太医看诊。

因为付太后的伤势过重,太医们济济一堂,都挤在内殿替她问诊。

晏英在侧询问了两句,确定没有伤及要害才退到外殿的榻上坐下,由一名医官服侍着包扎手臂上面的伤口。

“陛下难道就不想就此说点什么吗?”樊爵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其声铿然,掷地有声。

随侍在殿中等探听状况的文武官员们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之下颇有些无所适从。

晏英皱眉,抬起眼眸看向他,“镇西大将军何出此言?”

樊爵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一张刚毅而冷硬的面孔之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情绪,大声道,“今日好端端的一场寿宴,普天同庆,本是喜事,可是太后娘娘无辜遇刺伤成这样,陛下难道就不想就此说点什么吗?”

樊爵从来都是付太后的心腹,他时刻站在付太后那一方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身为外臣,纵使再怎么护主心切,他此时对晏英这种质问的态度也大大超出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即使素来待人大方和气一如晏英者也难免跟着冷了脸,玩味笑道,“母后受伤,朕也着急心痛,怎么大将军这是在质问朕吗?”

樊爵却是冷哼一声,竟然直接没有否认。

樊爵此举,所有在场的老臣们都觉得不妥。

但樊家人掌兵权,又得太后倚重,在大晏朝中几乎可以算作第一权臣,众人看在眼里最多也就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宁王拢着袖子站在旁边皱了皱眉。

成败在此一举,虽然心里明白,已经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今天以后不管后事如何他都不能再继续两面三刀的在人前演戏了,但也正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到最后一刻,他仍是不能站出来为晏英说话。

晏英和樊爵针锋相对,殿中气氛一度冷凝。

“大将军,这是仗着功高盖主便要对陛下无礼吗?”冷不防一人带着沙哑的咳嗽声从外面直闯而入。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满面涨的通红的郭首辅被人搀扶着走进来。

之前他被刺客一招掀翻甩出去,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裂了,这会儿匆匆换了衣服赶来,几乎是被两个内侍架着才能勉强移动。

郭首辅进门就直奔樊爵而去,紧绷着一张面皮对他怒目而视,“太后和皇上同时遇刺,咱们为人臣子的都感同身受痛在心头,大将军你也是为人臣子的,不问陛下伤势如何已属不该,竟还这般无礼质问今上?老夫还想问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难道就不想为此说点什么吗?”

樊爵虽然也是两朝老臣,但到底是个武将,嘴皮子上不及文官出身的郭首辅利索。

他脸色变了变,随即不卑不亢的冷冷道,“本官一介武将,没你郭大人那么多弯子绕,我只说我眼睛看到的。陛下的确也是受了点轻伤不假,可是方才殿上,我却是亲眼目睹那刺客绕开了陛下而对太后使了杀招。太后一介深宫妇人,刺客因何要绕开一国之君的陛下而取太后,这事不是很可疑吗?”

“什么舍陛下而取太后?方才众位大人都在场,谁都看见了,那刺客的第一刀是刺的陛下,只是没能得逞罢了。”郭首辅眉毛倒竖,怒声反驳。

“刺客武功高强,杀招巧妙,郭首辅你一介文臣老眼昏花分辨不清其中玄机也在情理之中。”樊爵寸步不让,讽刺说道。

“你说我老眼昏花?”郭首辅怒上心头,一把推开身边扶着他的内侍蹭蹭蹭几步奔过去,抬手往后一指立在后头的百官,道,“樊将军你要对太后尽忠,也不要口无遮拦,一竿子打沉一船人,今天的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场的同僚们,十之七八都是文臣,也就说我们都是老眼昏花,只有你樊将军一人心明如镜,看的到我们都看不到的玄机吗?”

樊爵那话的确是严重了些。

郭首辅这一挑拨,立刻惹来众怒,一众文臣纷纷附和。

樊爵沉着脸冷眼看着,等他们议论完了才是冷笑一声,不依不饶道,“你们看不见并不意味着就不曾发生,横竖今日太后重伤在此,是不争的事实!”

他说着,又再转向晏英,动作冷硬的一拱手道,“陛下,皇天在上,众目睽睽,今天这刺客事件,您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来,怕是民心不安,朝臣心寒!”

“呵——”晏英抿抿唇,由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一边撑着胳膊让医官给他包扎伤口一边目不转睛看着樊爵道,“那么依照大将军所言,朕该如何给这个交代?”

“要么提审刺客,要么就让大理寺协同内务府一起顺藤摸瓜查证这批舞娘的幕后主使,总归是得有理有据,要一个水落石出的。”樊爵直言不讳,说着语气一冷,眉宇之间又多了几分怒色道,“据老臣所知,因为太后重病卧床,这一次陛下寿宴的一切有关事宜都是借助六公主的手在操办的,在众位皇子皇女当中,六公主与陛下的关系最是亲厚,陛下是不是也传召她来问问。”

“既然是有人居心叵测,朕看刺客也未必就有需要再审了,要么自裁要么胡乱指正扰乱视线,有一句话是可以信的吗?”晏英捏着下巴略一沉思,忽而露出讽刺的笑容来,“至于婗靖么?大将军不提,朕倒是忘了,似乎——从寿宴伊始,朕便没有见到她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突然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晃,心里也跟着猛然一沉,恍然是猜到了晏婗靖的去处。

不过眼前的境况之下,却是不容他表现出任何的异样的来。

“来人!”晏英略提一口气,扬声吩咐道,“去看看六公主她人在哪里,给朕找来,好让樊将军当面对质。”

“是,皇上!”门外一名禁卫军的小队长应声,一挥手带了一队人急忙去了。

郭首辅吹胡子瞪眼狠狠瞪了樊泽一眼,刻意挺直了脊背大声道,“虽然陛下宽仁,对有些人的无理取闹不予计较,但是樊大将军,恕老夫冒昧,对你方才所言之事,不能苟同。你口口声声说六公主和陛下的关系亲厚,可是众所周知,她这几年她一直随侍太后左右承欢膝下,真要追究起来,这怕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吧!”

今天这件事搅和起来,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

而且现在付太后伤重,这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托辞。

樊爵冷哼一声,暂且不再与他逞口舌之快,别过眼去不予理会。

郭首辅不甘示弱,也是哼了一声,转而对太监总管毕祥文道,“毕公公,景云殿生事的刺客都制住了吗?”

“这个——”毕祥文略一迟疑,面有难色的愧疚道,“陛下担心太后的伤势,奴才就跟着一起过来了,我这便让人过去看看。”

他说着,躬身对晏英施了一礼,刚刚快步行至门外,迎面正好一个禁卫军的都统快步行来。

“武都统,景云殿那里的事情怎么样了?”毕祥文急忙道。

“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末将特来向陛下复命。”武都统道,拱手对着大殿之内晏英所在的方向一揖。

“那正好,陛下正追问呢,您快随咱家来。”毕祥文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转身引着武都统进殿,“陛下,武都统前来复命。”

“嗯!宣进来吧!”晏英颔首。

得了毕祥文的通报,武都统急匆匆的跟着走进来,“参见陛下。”

“免了!”晏英挥挥手,直接问道,“景云殿的刺客处理的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局势已经控制住了,三十六名刺客全部伏诛,末将已经安排了人下去,继续搜查各宫,查看她们是否还有同党。”武都统回道。

“都死了?”一个文臣唏嘘着忍不住上前一步。

“是!”武都统道,仍是面对晏英回答,“三十二人在打斗中被剿杀,但这批人提前都服了毒,其余四人在被拿下以后毒发而死。”

这做派,到像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杀手所为了。

晏英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淡淡说道,“如此,便等着婗靖过来先问个明白吧!”

医官给他包扎好伤口,提着药箱又进了内殿帮忙。

殿中,暗地里朝臣们开始议论纷纷。

不多时,领命去请婗靖的侍卫铁青着脸赶回来复命。

“婗靖公主呢?”樊爵当先开口,“不会也提前畏罪,服了毒了吧?”

那侍卫脸上表情十分僵硬,支吾了一下怆然跪在地上,迟疑道,“是!”

殿中气氛瞬时一寂,连樊爵都是一个机灵。

座上晏英也是始料未及的倒抽一口凉气。

“属下带人去了婗靖公主宫里寻人,她的宫人说她去了长云宫替太后娘娘办事,属下马上带人赶了去,可是——还是晚了!”那侍卫说着,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很有些惶恐道,“公主的尸体,属下命人给一并带回来了,陛下要亲自过目吗?”

婗靖死了?死在长云宫?

那么秦菁呢?他让采青去帮忙带出秦菁的,难道是事情刚好被逆境撞破,进而双方之间起了冲突?

晏英心里千头万绪,面上却是不显,略一点头。

“是!”那侍卫答应着,回头一挥手,“把公主的遗体抬上来。”

话音未落就有两名侍卫抬着一架蒙了白布的担架进殿,摆在了地上。

那侍卫跪着转身掀开白布,担架上婗靖的身体是侧卧着的。

她断气已经有一段时间,尸体开始发硬,之前摆在椅子上的那个姿势不是很容易改变。

那侍卫指了指她背后半没入身体的小箭道,“公主的确是中毒而死,但却不是自裁,而是被人用染了毒的小箭从背后射杀。还有她身边两名婢女,一个死于同种毒药之下,另一个中了迷药,又被人大力击到后颈昏迷,只怕须得晕上一阵才能苏醒以便接受询问了。”

有人杀了婗靖?

当朝公主,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内院遭到毒杀?

朝臣们都不知道付太后在长云宫中安置秦菁一事,但樊爵却是清楚的。

婗靖死在那里,而侍卫们过去时却没有发现别人,这就是说——

荣安长公主已经逃出生天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付太后封锁严密,付厉染又在昨晚就被遣送出京,到底是谁做的?

樊爵目光一动,不免深深看了晏英一眼。

晏英有所察觉,略一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不无遗憾道,“大将军所谓的两条线索,此刻都尽数断在半途,以大将军所见,接下来又当如何?”

当如何?能如何?

最直接能够起到指证作用的证人无一活口——

其实这件事,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付太后本身的计划也就是死无对证。

“为今之计,就只能等着侍卫们追查的线索了。”樊爵挺直了腰板,冷声说道,“不过这婗靖公主死的,还真是蹊跷。”

他不怕把秦菁抖出来,却可以借此试探晏英的反应。

晏英却是神色如常,目光在婗靖公主的尸身上略略一扫就抬手指向她背部插着的半截箭尾道,“既然是中毒身亡,那就从这毒查起吧,顺带着去拿那些刺客用以自裁的毒药比对一二,看看两者是否还有关联。”

“是!”那侍卫应道,爬起来指挥人把婗靖公主的尸体抬了出去。

郭首辅回味着那侍卫之前回禀时候所说的话,拿捏住其中漏洞,再度发难,“既然六公主死前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去的长云宫办事,那——不是应该向太后求证一二?毕竟公主身份尊贵,这么无缘无故死在宫里,也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先是宫外暴民生事,房远被调开,紧跟着付太后和晏英遇刺,然后又是樊爵指证刺客声东击西,实则真正的目标只是付太后,现在婗靖公主无故身死,又透露出来似是和付太后有关。

种种迹象串联在一起,这一天当中发生的事,实在是千头万绪,让人费解。

若说房远被调开一事,似乎是付太后的嫌疑要大一些。

但如果真如樊爵所言,刺客的真正目标只有付太后一人,又似乎和晏英脱不了干系。

而婗靖公主的死,就更为玄妙了。

朝臣们都有感觉,今日这宫中的事,怕是不得善了,于是个个屏息静气暗中权衡着利弊,都在等着最后事态爆发好迅速的寻找正确的立场。

晏婗靖的死,怕是连付太后也解释不了的。

晏英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是脸色一沉不悦的拧眉道,“首辅大人休要逾矩,母后母仪天下,岂是可以随便揣测询问的。”

“所以老臣才说陛下宽仁。”郭首辅马上接口道,同时抬手对天一揖,“陛下尊重太后娘娘是秉承孝义之道,但是有人却罔顾君臣之道,将攀诬陷害这样的龌龊事强加到陛下身上,简直就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樊爵却不理会他的指责,更是强横的一甩袖,“现在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了!”

“镇西大将军你军功卓著,咱们都敬你为人臣子的衷心之举,但你也莫要信口雌黄,在此挑拨,折损了了陛下圣名,又间带着离间了太后和陛下的母子情谊,你就是居心叵测罪该万死。”郭首辅两眼一瞪,又再起了怒火,愤然道。

“谁是信口雌黄谁心中有数——”樊爵反唇相讥,话到一半,内殿就快步跑出一名宫婢,慌慌张张的跪在了晏英面前道,“陛下,不——不好了,太后她——太后不好了!”

惊惧之下,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樊爵和郭首辅的争执声戛然而止,晏英双目一凝,已经霍然起身快步走了进去。

外面几个一品重臣各自对望一眼,也忙是不迭的跟进去。

若是换做别的皇室之家,外臣是不能在太后寝殿久留的,但是在大晏,付太后当政多年,相当于这座朝廷的半边天幕,所有人都万分紧张。

里面付太后的寝室里头已经做了布置,在床榻之上掩上一面巨大的八副锦绣屏风遮挡视线。

几位股肱之臣挤在门口,晏英却是直接绕过屏风去了后面。

彼时几位太医已经帮着付太后把伤口处理过,付太后脸色异常苍白的卧在锦被之下。

“母后怎么样了?”晏英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轻声询问。

“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太后娘娘本来就在病中,心脉不稳,这一次受此重创——唉!”老太医叹一口气,“老臣只能开些温补的药物,好好养着,或许还能多撑一些时候了。”

他的音调不高,但是随在门口的几位老臣还是听的清楚。

众人心中唏嘘着隐隐发凉,更有隶属于付太后派系的几位老资格的臣子,脚下都觉出虚浮之态。

虽说女人当政必定不能长远,但是十多年来,这种局面在大晏朝中已经成了定式,此时若是骤然改变,势必整个朝中的局势都要全面清洗。

这将会是一场大的变革,一旦掀起来,再要压下去,就谁都没有把握了。

老太医收拾了药箱带着一众同僚从屏风里面出来,看到挤在门口的众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晃脑的摆着手道,“众位大人都散了吧,太后现在身子虚,人多了不利于空气流通更替,对太后伤势复原无异。”

一众老臣各怀心思,沉默无言的退出去。

屏风后头,晏英挥手遣散宫人,“你们也下去吧,朕陪母后单独呆一会儿。”

“是,陛下!”朱嬷嬷担忧的又再看了床上付太后一眼,然后带着宫婢们退到了外殿。

听着她们的脚步声在屏风后面逐渐隐没,晏英弯身动作很轻的坐在了付太后的床边。

他抖平了袍子端端正正的坐好,既没有去看付太后的脸,也没有试图去碰触她的身体,只就绵长的吐出一口气道,“母后觉得怎么样?暂时无碍吧?”

床上付太后一直气息奄奄的闭着眼,所有人都以为她睡着或是昏迷未醒。

但在晏英开口之后,她却已经在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晏英坐在床边,只留给她小半个侧面轮廓,她的目光在儿子鬓边轻轻掠过一眼之后就马上错开,闭眼调了口气才慢慢开口道,“无碍!皇帝不必挂心!”

“那就好!”晏英淡淡说道,始终没有转头去对面她。

后室里头,秦菁听闻只剩下他与付太后两人,刚开撩开珠帘出去,紧跟着却听见他更加淡漠的声音传递进来。

“想必小舅舅此时已经兵临城下了,一会儿等到消息递进来,朕就去见他,晚上若是不能回来给母后请安,您就大可以完全放心了。”晏英的声音很浅很淡,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隐约之间又有几分嘲讽或是释然。

总之千般情绪交杂,沉稳决绝之中透出彻骨的凉。

付太后默然听着,半晌不置一词。

秦菁脑中一线光影闪过,伸出去的手突然就此打住,顿在了那里。

晏英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龙袍的袍角,看不清眼底神色,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开口道,“小的时候母后你一直疼我宠我,总算也是给了我一个母亲能给儿子的一切,不管你是何用心,总归是不曾薄待了我的。母后你将血脉仇恨看的如此之重,而我这个皇帝虽然一直都当的索然寡味,但既然今天晏氏一脉的血统负于我身,我也不能摒弃先祖遗训,将这天下疆土拱手想让。既然母后你执念至此,那今日这一局,儿子就全力奉陪,就当是你我两方血脉之间,为三百年前再做这最后一次迟来的交代吧,谁是皇裔正统,都由今日重新定位。”

源于血脉之中的敌对立场,不会因为他们是骨肉相连的母子而有任何的变更。

这仇,是世仇,是三百年前热血遍地留下的诅咒,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不容更改,不可置疑。

晏英用一种近乎淡漠的语气在陈述这件事关生死存亡,天下归属的大事。

床帐之下,回应他的,依旧是付太后持续不断的沉默。

时间在点点滴滴的流逝,似乎无尽的缓慢又漫长,慢到身体里的血液都仿佛逐渐凝结,在流淌中慢慢封冻起来。

似乎是很快,又似乎是过了很久,终于沉寂的气氛里传来女子似是自嘲的一声轻哂。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付太后问,语气平和而安宁,没有事态败露之后的恐慌,也没有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

那声音语气,都和惯常时候的她一样,宠辱不惊,清肃高贵。

“这世上可以有源于血脉而生的爱,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晏英抿抿唇,语气轻松莞尔一笑,“母后你蕙质兰心,冠绝天下,朕承你血脉,总也不会蠢到哪里去不是吗?”

这个时候,他并不试图唤醒付太后骨子里存留的那的那一线亲情,因为知道不可能。

这个女人的整个生命都早早的为了一个使命而消耗,从来就没有心也没有情。

所以对付太后,这个最不爱摆谱的少年皇帝晏英,总是自称为“朕”,以此来划开彼此之前楚河汉界的距离。

“你有准备也好!”付太后淡淡说道,听不出丝毫感情的起伏变化。

晏英沉默下去,不再言语,殿中气氛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又过一会儿,外殿隐约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即是不很分明的抽气声,和杂乱无章的议论声。

晏英静坐不动,片刻之后,毕祥文抱着拂尘轻手轻脚的进来在屏风另一侧站定,“陛下,奴才有事禀报!”

他这么说,便是想请晏英出去,借以避开付太后了。

晏英却假装不懂,只就短促的吐出一个字:“说!”

“是——”毕祥文左右为难的迟疑片刻,然后才咬牙开口道,“宫外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国舅大人听闻太后娘娘遇刺,盛怒之下带了人来,要进宫搜拿刺客,此时——正在西云门候旨意。”

说是付厉染要进宫捉拿刺客,其实就是他带了人来硬要闯宫。

说他在西云门外候旨,不过就是在等晏英先做一个表态。

说的再怎么婉转,也改变不了此时付厉染挥兵入京,围困皇宫意图逼宫的真相。

“知道了,朕马上就来。”晏英一笑,冷静的吩咐道,“出去跟众人大人们通传一声,让他们准备一下,一起随朕去西云门迎小舅舅进宫。”

“是,皇上!”毕祥文大气不敢出的应着,又再小心谨慎的退了出去。

听见他走,晏英也抖平了袍子起身,临走前,他终于第一次回头面对面看了付太后一眼,微微笑道,“是母后你一手安排给朕的宿命,今天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言罢,也不等付太后反应,一撩袍角,绕开那扇屏风大步走了出去。

紧跟着外殿传来一阵喧嚣的争论声,再不多时,人声渐渐泯灭,应该是百官跟着晏英一并离开去处理付厉染的事情。

付太后仰躺在宽大的牙床上,睁眼看着头顶鹅黄幔帐,神色平静而无一丝波澜。

她在病中,殿中没有燃香,整个空气里除了那些渐渐消弥的血腥味,隐隐的只能透出些冷意来。

其间朱嬷嬷进来隔着屏风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服侍,被她打发了。

这么默默的躺了一会儿,待到外间婢女们也被朱嬷嬷支走了之后,突然有轻缓而稳健的脚步声从后室不徐不缓移来。

付太后瞬间收摄心神,双目一凝,却见一身男装乐师打扮的秦菁款步走到了她的床边。

“是你?”付太后一愣,眉心刚刚一拢又瞬间舒展开,马上就想到后室那里的一处暗道出口,随即闭上眼去,慢慢道,“哀家倒是小瞧了你这丫头的能耐。”

语气依旧平和,并无怒意。

“太后娘娘安好?”秦菁一笑,俯身在之前晏英坐过的地方坐下,她也不去看付太后的脸,只就淡淡说道,“荣安也没有想到,太后和国舅大人的身世如此离奇,之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晏皇陛下是您的儿子,您又何至于非要将他拉下马而由国舅大人取而代之,却原来——”

秦菁的话没有说完,惋惜一叹之后就骤然住了口。

“知道了又怎样?不就是欠债还钱的老套戏码,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付太后唇角荡起一丝冷笑,也不睁眼看她,紧跟着话锋一转,问道,“既然你已经顺利脱身,不赶紧的离开,还到我宫里来做什么?”

“你们晏氏一脉的内斗,本来是和本宫无关的,可是既然太后娘娘您盛情将荣安母女延请到了此处——荣安的为人从来都是睚眦必报,雁过拔毛而已——”秦菁垂眸微微一笑,然后眸光瞬时一敛,叹惋一声道,“现在,麻烦太后娘娘起身,随我走一趟吧!”

第四十三章城门楼上

晏英宣了步辇,带着一众朝臣浩浩荡荡的往赶到西云门。

付厉染胆大围困皇宫,分明是存了不臣之心。

即使是有付太后遇刺和樊爵的怀疑在前,这都是大逆不道之举。

朝臣们一路忧心忡忡的跟着,恍然不觉,远远的看到前面的城门楼,晏英的步辇已经无声无息的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郭首辅身上带着伤,跟在最后。

察觉车辇骤然停歇下来,就扶着两边内侍的胳膊踮脚张望,心里惶惶不安的揣测——

别是宫门已经被付国舅攻破了吧?那么晏氏江山,当真是要就此休矣!

而彼时一干朝臣也都仰着脖子,集体保持着一个四十五度的视角看着城门楼头。

入暮时分,那里微风凛冽,一行二十余位做内侍打扮的人高居于城头之上。

衣袍猎猎,当中最显眼,莫过于一名身着蓝白相间乐师袍子的少年。

他立于城头之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墨黑色的小型弓弩,远远看着晏英的辇车到了,就高高在上拱手一揖,“晏皇陛下,别来无恙,本宫恭候多时了!”

少年笑的温婉,清音清亮而明澈。

不开则已,这一开口,无数朝臣的下巴都险些跟着点到自己的脚尖上——

什么少年,那分明就是个女子的嗓音。

这边满朝文武晕了一地,城头之上秦菁却笑的越发欢畅起来。

她身边的另一侧,城楼之下就是付厉染集结在此准备助付太后成事的十万虎威大营骑兵。

而这一侧,步辇之上晏英眯着眼睛很是仔细辨认了一番,随即眉峰一敛露出几分惊异之色道,“荣安长公主?”

大秦的荣安长公主,在列国之间颇具盛名。

他这一提,几位曾经有幸随团出使过大秦的官员们也纷纷搓了搓眼睛定睛去看,不多时人群之中就爆发出一片不可置信的唏嘘声。

“正是本宫!”秦菁隔着老远笑道。

晏英从辇车上站起来,为了保持气场,就暂时没有下来,反而居于车辇之上负手与她对峙,“今日是朕做寿,公主殿下此来若是为了祝寿,尽管可以随朕去景云殿饮宴,可是殿下居于此处——”

他说着,略略沉吟,视线定格于秦菁手中小弩之上,目光不觉得沉了沉。

晏婗靖果然是死在她手上的!

秦菁察觉他的目光的落点,随即说道,“那倒不必,若说招待,之前婗靖公主已经代陛下招待过本宫了,本宫在这里恭候陛下,还有正经事要办。”

她一提婗靖,立刻就有不少人注意到她手里把玩那个小型弓弩。

“你——是你——”一个文臣惊呼,“是你以毒箭射杀了我朝六公主!”

有人咝咝的抽着气,肝胆俱寒。

秦菁笑着,不甚在意的摇头道,“这位大人说的未免太过严重了,虽然是本宫杀了晏婗靖,可谁说我杀的是你大晏的公主了?”

“婗靖公主就是我晏氏的公主,你还强言狡辩?”有人怒发冲冠,怒喝发问,“还这般有恃无恐,于我大晏宫中如此放肆?当真是欺辱我国中无人吗?”

“我就是欺你国中无人了又待如何?”秦菁凌厉的反问,气势滂沱分毫不让。

底下众人怔了一怔,她却不停,又再继续说道,“说本宫欺你国中无人?你们又何尝不是?晏婗靖教唆贵国太后干涉西楚内政,甚至用卑劣至极的手段掳劫我女儿安阳至此,你们又何尝把秦、楚两国放在眼里?难道就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言辞之间,她刻意盖过了付太后和晏英之间恩怨。

而西楚太子长女安阳郡主被人掳劫行踪不明的事近期闹的沸沸扬扬,西楚朝臣也都有所耳闻。

此时秦菁一提,虽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却也没人公然出声反驳,半晌才有人底气不足的顶回去,“没有证据,你不要信口雌黄,污蔑我朝太后。”

“何须证据,贵国付国舅已经从晏婗靖党羽手中截获了安阳回来,此时他们人就在这宫门之外,哪位大人再不相信,出去看看就是。”秦菁冷冷说道,却是对着晏英,“晏皇陛下,虽然晏婗靖曾对本宫坦言,一切都是她背后怂恿,但是你应当知道,太后娘娘她动了安阳,那么她与本宫之间就已经注定是敌非友,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付太后在大眼朝中只手遮天由来已久,这却是头次有人敢于公然和她叫板。

大晏的朝臣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恍惚觉得就在今天,大晏的天是要变了。

“六公主已经死于你手,你还想怎样?这里是我大晏宫廷,哪里容得你在这里耀武扬威?”有血气方刚的武将按耐不住,爆喝一声,“来人,还不将这狂妄的女子拿下!”

有禁卫军闻言,拔刀上前。

城门楼上秦菁却是很识时务的立刻后退。

还不等楼下众人的得意之色挂上眉梢,她身后便有两个身姿娇小的小个子架着一人取代她之前站过的位置,移上前来。

那人身姿瘦弱,气息奄奄,一直维持着镇定表情的脸孔上,血色褪尽,单薄苍白的恍若一页马上就能夜风吹散的纸张。

那人——

赫然正是付太后!

“太——太后?是太后娘娘!”朝臣当中一片哗然。

“大胆!”樊爵一声暴喝,随手夺过旁边一个侍卫的佩刀就要往前冲。

秦菁脚下步位灵敏一换,瞅准了他的去路一箭射出。

樊爵也没想到她会在眼下这样的情况突然出手,毫无防备之下,急忙横刀去挡。

铿然一声脆响,小箭撞上大刀擦出一片火星,落在地上。

樊爵脚下虽然保持未动,心中却暗暗警觉——

秦菁那把弓弩经过特殊的改装,爆发力竟然大的惊人。

“荣安公主,你不要太过目中无人,这里是大晏,不是大秦,容不得你在此放肆,还不放了太后娘娘。”樊爵不敢再妄动上前,却是面色铁青站在原地怒声喝斥。

“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镇西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秦菁心里还记着他强行将自己绑来京都的旧仇,开口就不留情面,“当日镇西大将军让人万里迢迢从两国边境将本宫请至此处的时候,本宫记得您可不是这般神气。”

“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就说这荣安长公主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大晏宫廷之内,却原来不是偶然么?

樊爵掳人,婗靖被杀,再到眼下付太后被劫持,这桩桩件件串联起来,似乎都验证了秦菁的说辞是真。

难道真是的付太后的伸手到千里之外掳劫的安阳郡主?

“你——”樊爵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厚着脸皮否认,尴尬之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秦菁居高临下远远的看着,随即再度走上前来,朗声道,“本宫今日在此也不是预备诚心与晏皇陛下为难的,只是您若是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怕是——今日本宫和太后娘娘就只能两败俱伤了。”

她话音未落,身边旋舞已经刀锋一横,压在了付太后的颈边。

付太后身子极度虚弱,她不反抗也反抗不了,从头到尾都死死的闭着眼睛不吭声。

“别别别!”郭首辅见状,瘸着腿适时地往前挤了挤,“公主殿下,你说我国太后劫持安阳郡主,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毕竟西楚大晏两国相隔千里之外又素无往来,这——这分明就是无稽之谈嘛!”

“可是西楚国中却因为安阳失踪一事起了内乱了。”秦菁厉声反驳,“晏婗靖和你们这位付太后是何居心我不管,总之眼下本宫需要一个交代,所以,晏皇陛下,麻烦您下了辇车,亲自上来城楼这里,咱们和国舅大人一起好好计较一下这件事吧!”

付厉染在宫墙之外,晏英在宫墙之内,她——

高居于城门之上。

三方对垒之势就此展开。

明明是事关大晏一国之中延续三百年的血脉传承之争,到她这里却形势急转,成了荣安公主和整个大晏皇室据理力争的私人恩怨。

付太后沉默的闭着眼,心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脉络,认清了这女子的真实意图——

她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么?

真是,可笑!

大晏的朝臣之中一片哗然,纷纷劝诫晏英不可以冒险。

秦菁看在眼里,随即了然,讽刺一笑道,“本宫不过区区二十余人,这里内有你大晏皇室守军围困,外有付国舅十万大军坐镇,本宫不会蠢到自不量力,凭一己之力就要和这里十数万大晏臣民为敌的。”

她话到了这个份上,晏英若再推脱,就当真是自损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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