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科弟虽相差甚远,却都是一身绿衣的京官,意气相投,相谈甚欢。
被他们骂作不合时宜的老头,出了吏部衙门,见到正在街对面正会合随从的少年。捻着花白胡须,沉吟不语,目光中满是疑惑和审视之se。
“王相公宅在西面,趁着还未到晌午。去时还能入巷子,晚了连等的地方都没有……”
吴匡终于越了分,王冲不满地哼了一声,赶紧缩头不语。
王冲冷冷道:“我接着要去银台门。你若是怕了,就不必领路了。”
吴匡瞪大了眼睛:“官人要去银台司!?”
王冲指指王世义提着的一个小包裹:“不去银台司。带着这些作什么?实话与你说,去了银台司,我还要去办私事,这两ri都没时间去王相公家。”
银台司属门下省,掌受天下奏疏案牍,王冲这意思,是要去上书?
一时间,吴匡犹豫了,昨夜他父亲交代很细,说这位官人就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得王相公保举,年纪只比他大了一岁,就任了安抚司机宜书写字,前程远大。
这位王机宜来京,不去拜会王相公,反而直直去了吏部。以为他只是先公后私,接着就要去王相公家,却没想到,还要去上书!?而且这两ri都不去王相公家。
他疯了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驱散了,王冲目光清冷,哪有半点脑子不对劲的模样?还问他敢不敢,更是明白不去王相公家会有什么后果。
被这目光盯着,一股少年不知愁的意气升起,吴匡笑道:“官人都不怕,小的怎会怕?银台司小的也熟悉!”
王冲微微点头,这个少年倒有胆气。
正要招呼车马,却有一辆马车自己靠了过来,马是河曲良驹,车是上好黄梨木所制,甚至还溢着一股清香,似乎有不少部件是檀木。纹饰之繁秀,更非寻常所见。
自然不是汴梁车行旗下的伙计,车马尊贵,人也架子大,一个管事模样人出了车厢,昂首道:“王机宜,我家左丞相招,上车吧。”
语气虽然恭谨,却含着不容拒绝之意。吴匡紧张得咕嘟吞着口水,王机宜自己没去,王相公还主动找来了?
就听王冲道:“官职在泸南安抚司,与左丞无公事可谈,若是私事,官尚有公事在身,不及叙谊……”
话说到此,三人同时se变,管事,车夫和吴匡。
那管事涨红着脸,似乎就要骂不识抬举一类的话,王冲加重了语气再道:“劳烦禀知左丞,王冲只知作事,待王冲去了银台司后,左丞自会明白。”
管事连作了几个深呼吸,脸se才稍稍缓和,来往王府的官人他早见惯了,别说绯衣,就连紫衣,也没见过敢这般无视他主子的。不过他终究是相府家中的人,还知轻重,发作寻常官人没什么,这个少年官人关系甚大,盯着的人太多,不好当场喝骂。
“今ri不去,再没机会,你且记住了。”
管事恨恨地丢下一句,转身刚进车厢,听王冲道:“官的话记好了,若有半字差错,会误了左丞的事。”
管事气得眼前一迷,脑袋一抬,撞在门缘上,哎哟痛呼。
看着那辆华贵马车绝尘而去,王冲等人又招来一辆驴车,朝着皇城方向去,宗泽眼中的疑惑换上了诧异和期待,“王冲……王守正,真是个古怪的少年,不知他又要作什么。”
城东另一处豪宅里,偌大的房间布置着三面书架,另一面墙上也挂满了书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伏案作书,手腕运转如行云流水,笔下的字豪放轩昂。令人视之yu醉。
“王将明此番可撅了前蹄!那个王冲,一早去了吏部注差,接着还是没去他府上,大人可知他去了哪里!?”
一个年轻人匆匆而入,喜不自禁地呼道。
老者神se不变,手上却是一抖,正在写的“大”字走了形,搁笔低叹:“老了……”
今年正是蔡京的古稀之年,七十大寿刚刚作过。若是在十年前,便是心动,笔下也不会乱,哪会像现在,声动就乱了笔。
王冲……那个街巷俚话“三王端蔡”里的王冲?离朝堂太远的小人物。并不值得蔡京上心,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儿子蔡绦的后话。
“他又去了银台司!去银台司上书!大人,这是跟王将明分出泾渭啊,王将明还有王履道一党,今夜准睡不好觉!”
蔡绦兴奋地道,这两三月里。他心情从没有今天这么好。就因为王冲之事,父亲差点又被官家罢相,靠着兄长哭求才保了下来。弹劾父亲的王履道等御史却并未循例出外,看得出官家维护之心也不是很坚定。形势依旧不妙。而引发此事的主角入京,却摆出一副不受王黼保举之恩的作派,这可是坏了王黼一党在此事上的根脚,对父亲的威逼之势。怕是要因此而尽了。
蔡京嘀咕道:“王黼、王安中、王冲……这是在还我欠王荆公的债啊。”
蔡绦没听清楚:“大人?”
蔡京摆手,抬头问:“上书说什么?”
蔡绦一怔:“这倒没注意……”
区区一个选人。只是新设小小缘边安抚司的书写机宜,上书能说什么事?蔡绦不觉得有必要关心,王冲此举身的影响才值得一用。
蔡京却误会了,苦笑道:“是啊,银台司里没人啊。”
这段ri子里,蔡京的相位摇摇yu坠,银台司的人又没铁杆,已无法像以前那样,可以随意从银台司那拿东西。
蔡绦道:“大人,正该让薛昂出头,在王冲此子身上作点章,把王将明和王履道一党彻底打下去?他们既在此子身上出了纰漏,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蔡京看了一眼蔡绦,摇头道:“你啊,还是看得太浅,王黼和王安中背后是谁?是官家!近些ri子,不是他们在跳腾,是官家嫌我居相太久。官家升我作公相,名义上总治三省,却拔郑达夫和刘德初为相,我这个公相不就成了空相?王黼和王安中跳出来正当其时,王冲之事不过是个由头。此子弱冠之年便任机要实差,驳此事也只是秉公而论。”
蔡绦不服:“可官家还是改了心思啊?”
蔡京摇头笑道:“官家的心思,真是被大郎哭回来的?”
蔡绦沉默,他当然也不认为是兄长蔡攸哭回来的,而是官家就无心罢了父亲。
“辽国……去年辽国就生了大乱,女直人作乱,辽帝亲征,连番大败。到了今年,辽国东京留守高永昌又建了渤海国,刚刚传来消息,说女直人攻破了渤海国,占了黄龙府,辽人的江山,离倾覆之ri不远了。”
蔡京忽然说起了北方的辽国,让蔡绦一时摸不着头脑。
“还记得政和元年,童贯出使辽国吗?”
蔡绦点头,以宦官为副使出使辽国,还是有宋以来头一遭。听说辽国君臣还讥讽过,很伤了童贯面子。
蔡京再道:“那一次童贯带回来一个人,他献策说,辽国东面的女直人一向不服辽国苛治,将来一定会成辽国心腹之患。皇宋只要与女直联手,定能灭辽国,复燕云。”
蔡绦瞠目:“大人是说……李良嗣,不,赵良嗣!?只知他是罪了辽国,随童贯投奔朝廷,却不知他竟献有此策!”
蔡京沉声道:“此事只有官家并我和童贯几人知道,万万不可传出去!”
蔡绦郑重点头:“儿子明白,官家便有此心,辽国依旧势大,西北事仍重,此策自无可能,而现在……”
他再看向父亲,心中恍然,现在赵良嗣的话应验了,辽国已经根基不稳,已到了该看看此策是否可行的时候。
但是,此事与父亲的相位有什么关系?
见他神se,蔡京了然一笑:“如今朝堂是什么格局?旧党去了吗?没有,即便立起了元佑碑,可旧党依旧yin魂不散,他们掌着天下议论,他们掌着天下人心。朝廷能走到这一步,能大起学校,能四处开边,能尽收横山,再开河湟,西夏已是彀中之物,靠的是什么?是靠旧党所尊的祖宗规矩,是他们口口声声所依的君子崇静?不,是王荆公传下来的新法!”
“为父起起落落,每一次罢相,天下之法就要更张,新法就要退一步。几十年下来,为父已然成了一尊菩萨像,新法的菩萨像。”
“官家心很大,既想天下太平,又想灭西夏,复燕云,成先帝未成之业。要打仗,就要钱粮。辽国这些事传过来,官家自然动了心。在这个关节上,把我这尊菩萨像又搬走,天下人便以为,官家又要往后退步。那些旧党群起而攻,官家拿什么来建功?”
蔡京深深叹气,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当这尊菩萨像是好事:“在没立起其他的菩萨像,可以让天下人知道,即便没有为父,朝廷法度也不会再变之前,官家不会轻易再动我。官家这个心思,在封我为公相时,就已道得很明白了。官家是怕我不明白,借着王黼和王安中再提醒我一次……”
蔡绦品了片刻,不甘地道:“官家是官家,王黼和王安中该另作计较,大人若是没有回应,引得其他jian人效仿,不是辜负了官家的用心?”
蔡京呵呵一笑:“王黼和王安中,没有如官家所想那般动,他们用劲太足了!官家自有处置,你刚说到薛昂,官家正有心除他尚书左丞,王黼会转门下侍郎,看似平迁,却是小惩。”
蔡绦一喜,薛昂可是蔡家心腹,此人能任尚书左丞,蔡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会更加稳固。
蔡京又道:“侯蒙会除右丞,还有许光凝,会迁翰林学士承旨……”
刚显露的喜se又僵住,侯蒙正是所谓的“君子党”,与父亲老不对付,甚至对官家说过“使京能正其心术,虽古贤相何以加”这种话,官家还重用此人,明摆着要钳制父亲。而许光凝也是郑居中一党,这是为郑居中再添助力。
这已不是异论相搅,而是“夹蔡”,用薛昂,不过是帮父亲在两府放个级别够高的耳目而已。
“王黼和王安中自有盘算,就不许那个王……冲自有盘算?你若想作些什么,就该设法看看那王冲上书说什么。此事何须为父伸手,不定郑达夫也有想法,最好是看看他有何应对。”
蔡京也希望看到儿子有所作为,反正也只是小事,让儿子自己折腾去吧。
蔡绦点头,被父亲一番训诫,方知此事根结,好奇心也渐渐升起,王冲上书,到底是说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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